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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五章 人不信由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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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重天上枯草離離,極目荒涼。黑松枯死,玉宇瓊樓間蟏蛸結網,昔日的亭臺樓閣華美不覆。

而此時在一片灰雲之間,無數黑壓壓的人影垂首跪著,如一片漆黑絨毯鋪遍殿前。他們面前擺著三張由白骨搭作的座椅,椅上坐著三個面額焦爛的人形,他們像是被烈火灼爛了肌膚,渾身流膿,黑如炭灰。他們一面從口裏呼出熱氣,一面揮舞著手中馬鞭,狠狠鞭箠階下人影,狂怒地大吼道:

“廢物!廢物!”

“九重霄如今被鳩占鵲巢,你們卻無動於衷,真是麻木不仁,何談纘戎祖考?”

星官們叩著首,汗水自頰邊滴落。那椅子上坐著的便是昔日尊顯的福祿壽三神,他們自五重天跌落以來,便轉了圓通世故的性子,變得如三頭暴躁易怒的獅子。

有星官汗流浹背,揖道:“三位上神,卑職聽聞九重霄上是上去了一位星官,可他並未僭主,甚而是將紫微宮上下修得完好如新。若無他在,神霄如今還荒涼著呢。”

福神的眼移過來了,因面龐被燒得漆黑的緣故,眾人只能看見他布滿血絲的眼白。他問:“你的主子是誰?”

星官顫抖著躬身下拜,“回大人,是太上帝。”

福神喝道:“既忠於太上帝,又為何包容如今身處九霄上的反賊?真是重逆無道!來人!給他上金甲!”

兩位貫索星官上前,雙手鐵爪似的鉗住那星官臂膀,將其拖向踏道下立著的一副直立的黑光鎧。只是那鐵鎧燒得通紅,正冒著絲絲熱氣,星官被強按進鎧甲中,發出淒厲慘叫。

慘叫聲像剪子,簡直要刺破人耳鼓,星官們抖抖索索,貼地不敢動。可福神偏不消停,又揀了一人,問道,“稻星官,我問你,你的主子是誰?”

稻星官汗如雨下,頓首道:“回大人,是……是您。”

“荒唐!”福神又大喝一聲,“你的意思是只重老朽,其餘二神便要怠慢麽?”他一揮手,兩位鐵面的貫索星官便又抓住稻星官臂膀,將其拖至一匹燒紅的鐵馬上,按下他,讓其死死坐著,又是一陣肉焦味飄來,眾星官更發膽寒。

福神又問第三位星官,“內屏星官,你覺得,你的主子是誰?”

因有了前車之鑒,這回內屏星官長了教訓,心慌意急地往地上磕腦袋,道:“小的不敢有二心,自然是全心全意侍奉您三位主子!”

“你精貫白日,忠心可鑒。”福神嘆氣,“這樣罷,為讓大夥瞧瞧你的忠心,你便自個兒穿上那燒燙的金甲罷!”

內屏星官瞬間如冰僵了一般,楞在原地。

“還等甚麽?還是說,你只會動動嘴皮子?”福神眼露兇光,貫索星官們逼近,手捧沈重鐵鏈。

內屏星官汗出如漿,抖抖顫顫地爬起身來,恍惚地走向那副滾燙的金甲。不出半刻,一道淒厲之極的慘叫自四重天上響起。

從官們尋來簸箕、笤帚,將零落的血肉掃凈。階下無數拱服的脊背顫顫巍巍著,像被無形的大石壓住了脊梁。

福神仰首,怨毒的目光穿透雲層,刺向神霄。“大司命?九霄上何時有一司命敢來撥弄命理了?我命由我不由他!”

他揮手:

“擺駕上九霄!”

——

神霄之上,新帝登基。

紫微宮前,百官著朝服靜候,室女禮卿領著一眾下官擺設太上帝金銀車駕。鹵簿幾有萬人,行列波瀾壯闊地在雲端行進,氣吞河山。清源神排布下镈鐘、特磬、編鐘、編磬、建鼓、塤、篪、排簫等凡十八類仙樂,作中和韶樂,樂聲穿雲裂石。在那響徹雲霄的仙樂裏,太上帝升座,百官詠誦起《元平之章》。

有星官膽兒肥,悄悄擡眼往帝座上飛去一眼。

他看見一位身長八尺,如山威嚴的男子,身著燦金袞冕,眼神淩厲如劍。

關於這位新帝的傳說頗多,此人便如一道流星,是前些時日驟不及防地出現在百官面前的。他闖進朝會,大發一通見解高論,將眾仙批了個狗血淋頭,奇的是,竟也無人敢說他的不是。即便有人勃然大怒,沖上前去欲動拳腳,卻也被其可怖的寶術壓制了下來。新帝的神威強大到無人可匹,翻手為雲,覆手為雨,仿佛九天風雲晝夜,凡世春秋夏冬皆為其所定。在這可駭的神威面前,無人不敢屈膝下拜。

“九重霄將要起風雨了麽?”那星官垂下頭,喃喃道。

一旁的星官卻低聲答他:“不,不是‘將起’……”

“而是風雨已來。”

一道腳步聲自玉階上傳來,清越如琴笙奏鳴。星官們不由自主地仰首望去,卻見白玉階上落下一道黑影。那影子如一根尖刺,霎時刺入眾仙心頭。

那是一個臉色蒼白卻頗具威儀的瘦削少年,頭戴五梁冠,足蹬雲頭履,仙鶴玄服。那一刻,千千萬萬道目光聚於一身,他在簇擁之下登上天頂。

登上白玉階後,他向太上帝下拜,新帝授他以仙印。

那印是玉琀蟬的模樣,常被用作逝者的葬玉。凡世有言道:“蟬蛻於濁穢,以浮游塵埃之外。”蟬生於汙泥之中,不見天日數千日月,待可騰翅而起之後,便只餐風飲露,最如高潔之士。且還有另一層寓意:羽化重生。

少年星官受了那仙印,緩緩擡首望向太上帝,兩雙目光在空中對上,皆望見了彼此眼裏不熄的火焰——他們是同道中人。

太上帝低聲道:“文堅。”

少年答:“臣下在。”

“一言為定。我來作紫微的盾,接下所有暗箭明槍、血影刀光。而你將會成為神霄的矛,銳不可當,掃凈一切蕪穢。”

玄服少年輕笑:“下官是文臣,不曾舞刀弄劍過,怎能執矛?”

“你的筆便是最利的矛。”新帝會意地笑。“去用天書罷,你是唯一夠格司掌命理之人。毀形滅性的,便教其脫胎換骨;怙惡不悛的,便使其改過自新。若你覺得這世界已然朽爛,便將其撕碎,重寫,這便是我交托給你的職責了。”

少年星官再叩首,在洪亮鐘聲中,他鏗鏘有力地答道。

“臣下領命。”

禦宴擺了半月,神霄上眾仙操卮執觚,桂酒飄香。在那之後,天廷各宮開始理事,在新帝領率下,大小諸務井井有條。

然而令百官最為畏怯的並非太上帝,而是天記府中的那位少年星官。他治下極嚴,一絲不茍,又冷心冷情,從無世故往來。久而久之,流言在神霄上散開:大司命乃無情人也!

懸圃宮中櫸柳豐茂,煙樹盈園。太上帝站在神木苗前,正把著狩獵紋壺澆水。

少司命走進懸圃宮裏,施了一禮,忽嘆息著挑起話頭,“文堅他……已不記得我們了。”

新帝一頓,眉宇間有化不開的憂愁:“自上回他受了軒轅劍傷,吐血不已,魂心碎裂以後,他的記憶便散了。”他垂著頭,“但說不準這樣反倒好些,我們與他只餘上下級之情,也能免遭被捉把柄。”

少司命斂了眉,神色郁郁,不知在想何事。

太上帝遙望遠方,似看到了在書齋中伏案的那個漆黑身影。“我雖不是實心喜愛他,但如今看來,最適合做大司命的人是他。”

“您為何這樣說?”

“‘文堅’,他人如其名,心堅如金石,而那石頭已經砥礪,硬如鋼鐵。為求完滿無瑕的一世,他可翻翻覆覆、無數次重寫天書,忍受千難萬苦。”太上帝道。“還有極重要的一點。”

“是甚麽?”

“他不以成神為喜,始終視自己為凡人。”

少司命笑道:“凡人力弱,他這是自視甚低。”

“不,你須知這九霄眾仙皆生於凡世香火。”太上帝微笑道,“凡人便是天底下最厲害的神明。”

——

一道人列湧上天磴,福祿壽三神率著一眾星官氣勢洶湧地向九重霄行來。

神霄上竟冒出了個聞所未聞的新帝和大司命!那從天而降的一對家夥橫插一足,擾了他們雄踞九霄的大業。每當念及此事,三神心中便怒火沸騰。何況如今再上神霄,他們還要承天磴之苦,此事更教三神火惱。

可當他們走到半道,卻忽覺不對。天磴上壓來的神威愈來愈重,腳下石磴似燒紅的鐵板,教他們骨肉融化,又生出無數尖棘利刺,穿透他們腳板。福祿壽只覺劇痛難當,回首望去,卻見不知何時身後人影稀零,雲海空空蕩蕩,那仿若地獄的天磴上唯有他們幾人。

漸漸的,他們高傲的頭顱低垂下來,只能匍匐前進。

一個聲音忽像巨掌一般壓下來:

“福、祿、壽三神,你們乃奸佞嬖幸,作惡多端,古今同棄,如今又有何臉面來上重霄?”

祿神艱難仰首,怒道:“你是何人?”

可仰頭張望,他們卻不見人影,只見一輪明日高懸,白耀耀如千億燈火,照得他們目眥欲裂。突然間,三神感到恐懼,天磴隱沒在白光裏,仿佛沒有盡頭。

那聲音卻不答他們,接著道:“你們周身汙俗,可有一潔凈之處?若你們真覺自己無罪,便拾階而上罷,只有一塵不染之人方可入天門。”

三神聽了這話,氣不打一處來,這敢高高在上地與他們叫板的人究竟是誰?壽神嗬嗬笑道:“用不著你說,咱們也會上天磴的,閶闔本就為咱們而啟,紫宮註定為我等所開!”

他們踏上一級天磴,卻聽得天頂的那聲音道:

“身造之一,殺罪。你們弒君謀國,殺人盈野,當受其罰。”

話音方落,天磴急劇震顫,巨輪突然從天驟降,帶起呼嘯風聲,三神竟避無可避,只得任身骨被碾碎,神號鬼哭。

那聲音又道:“身造之二,盜罪。你們乃九霄之寇盜,竊大仙名號,偷國運君柄,罪該萬死。”

又一道無處可避的刑罰降臨,這回卻是劓刑,三神鼻頭墜落,血流如註。非但如此,他們身上浮現出烙鐵似的焦痕,那是一道道討賊檄文,是血淋淋的謾罵之辭,刻於他們皮肉之上。

聲音道:“口造之四,妄語、綺語、惡口、兩舌,意造之三,慳貪、嗔恚,嗔恚忿怒、邪見,你們何罪不曾犯過?其罪當誅。”

三神的肢體開始強烈扭曲,血肉飛濺,仿佛有人在他們肚腹裏點燃了焰火。千千萬萬洪鐘在天頂響起,如森嚴道音,他們在震鳴裏骨肉支離。然後他們方知這是天上降下的五刑十惡,而施刑的是一位比他們中的任何人都要強大的神明。

祿神擡起眼,卻看見日光裏有一粒小小的黑點,仿若踆烏。忍著刺目的光亮,眨了眨眼,那影子漸明晰了,是一個坐在天磴上的玄服少年,金線鶴衣,目光宛若冰霜。他坐在那裏,仿佛神靈俯瞰低微的蟲蟻。

“是你……是你動的手腳麽?”壽神吐著血,面容猙獰,“甚麽太上帝,甚麽大司命,你們混充神號,移天易日,篡位奪權!你一定是那九霄上的欺世盜名之輩!”

“這是你們應受之罰。天磴上的白骨和冤魂會將你們裂軀食肉。直到你們有一天開了竅,願為蒼生捐軀,願予萬民福澤,你們方能踏上這天階,站於我面前,否則你們便只能一輩子做那流連階下的孬種。還有,我不是欺世盜名之輩,我對名利興味索然,卻對拿你們的性命頗有興致。從今往後,我要做的事僅有一件,以天書欺誑世間,作弄你們這些宵小之輩的命理。”

年輕的大司命道,忽而抿嘴一笑,笑容宛若霜刃。

“我是——‘欺世盜命’之徒。”

——

一朵槐花垂落在窗欞上。六月的暑夏,天記府的漏窗外卻白茫茫的一片,像落了一層白雪。那是槐花盛開而成的雪,沈甸甸地垂墜枝頭。仙槐已亭亭如蓋,天上人間不知已逝去了多少年。

文堅擱了筆,掀開支摘窗,日光勾勒出他清臒的身姿,陰影落在方才寫就的天書上。窗外雲海茫茫,人間青山秀水,錦繡風光。

歲月流逝,他在天書上一筆一劃地寫出了人間應有的模樣。惠風和暢,浪靜風平,條條街衢潔整煥新,屋華廈麗。荒年已然是遠去的記憶,他寫出了小泥巴夢裏人間的模樣。

年覆一年,窗外的景致從落寞變得秀麗。窗洞裏漸漸填滿了鮮明風景,他的心卻越發消弱下去。忽然有一刻,文堅發現人間完完滿滿,而他的軀殼裏卻空空蕩蕩。

這便是成神的代價罷,無上權柄的背後是永恒的空虛。

更聲響了,正是午牌時候。胥吏們三三兩兩地出了天記府,如一陣聒噪的蟬鳴遠去。文堅放下簾櫳,揉了揉疲倦的眼,伏案歇憩。

在夢裏,他如乘著一陣清風,飄往九州大地。他看見黎陽香煙裊裊,滎州人稠霧攘。燈火璨如珠翠,點亮黑夜。湖光如一面明鏡,映出雲端高矗的重霄。他從九霄躍下,如回歸娘親溫暖的懷抱。

然後他夢見自己躍上一道潔凈的石階,踩過蔥蘢的碧草。無為觀的洞府三門半敞著,朱漆剝落,像將掉未掉的門牙。在月老殿前,他會見到那位撐著皮棉紙傘的白衣女子,清麗無方。他會在丹房邊見到鼓搗煙道的微言道人和迷陣子,滿臉炭灰,活像兩只大花貓。他會見到在後廚裏鬼祟偷吃的三足烏與玉兔,它們對彼此大打出手,追逐耍鬧。然後他會在殿前的槐樹上尋到小泥巴,那廝應是一樣的壞心眼兒,愛笑,笑起來的時候,仿佛九天之上落下了一只太陽,掉在了其臉上。他與小泥巴在無為觀裏清修學道,和樂融融,哪怕不成神跡,也能白頭偕老。那時的他再不是文府的傀儡,也不是冷肅的大司命,只是一個凡人。

文堅忽而想起一件憾事,他還未能在無為觀的槐樹上掛上自己的寶牒。聽聞那寶槐得天地精華,成人之願煞是靈便。他想,他的寶牒上大抵只會有八個字,他的願望也只有這八個字:

“生生世世,暮暮朝朝。”

他看到在那夢裏,自己和小泥巴站在槐蔭下,相視而笑。葉影揉碎了陽光,灑落他們一身碎金。他牽住了小泥巴的手,那只手微微跳著脈搏,像一條生氣勃勃的溪流,暖熱而真實。

這便是他窮其一生也不可得的神跡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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